我闭上眼睛:「陆严,我也好喜欢你。」
山岳巍峨,湖水辽阔,散布在天地间的阳光没有尽头,万物中,只有拥抱的陆严和我,还有融在风里的眼泪分外渺小。
在生死未知的前一刻,陆严终于抱住了我。
被拉上去后我什么也没说,但身体轻飘飘的,好像踩在云里。
有那么一瞬间,我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,还是活在炼狱般的现实里。
陆严牵着我的手往山下走,绕到后面时,我才发现小路旁那扇破败的木门是虚掩的,有个小男孩正猫着腰从那里钻进来。
我甚至有闲情问了他一句:「听说当初有个研二的漂亮学姐跟你表白。」
他怔了怔:「……是有,但我没有答应。」
原来如此。
我们到停车场时,前面有对男女在吵架。
那好像是一对年轻的情侣,女人摇着头说自己不想上去了,男人很凶地过去扯她的衣摆,一边拽一边骂:「专门打车过来的,你说不去就不去了?」
女人尖叫:「我们分手!」
男人面目狰狞地扬起手:「分手!老子喊你说分手!」
像是从温软的梦境骤然跌落现实,我手脚冰凉,大脑一片空白。等反应过来时,我已经快步跑过去,挡在了那女人的面前。
男人恶狠狠地看着我:「滚开,少他妈多管闲事!」
「尤贞!」
陆严追过来,把我和那女人一起护在身后,嗓音冰冷:「打女人算什么本事?有本事当着警察的面动手!」
他比那男人高出大半头,对方的气势一下子就软了,骂骂咧咧地离开。
我转过头去,那女人哭着跟我道谢。
她很年轻,很漂亮,但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。
我一下子清醒过来,松开她,摇摇头:「没关系。」
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沉默着,后视镜里倒映出我苍白的脸,陆严不时担心地望向我,看上去好像想问点什么,又不敢开口。
车在马路边停下,我解开安全带,推开车门,忽地转头看向陆严:「你要不要跟我回家看看?」
夏日阳光炽烈,我与陆严并肩穿过老小区的树荫,光影明明暗暗地从身上掠过,然后骤然凉快下来。
昏暗的楼道里吹着幽冷的风,陆严跟着我上了五楼。
我让他坐在沙发上,然后从旧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报纸,递给他。
那已经是两年前的报纸,但头版头条的字眼还是很清晰:「男子因妻子提出离婚而杀人分尸,目前已被警方逮捕。」
陆严怔在那里,片刻后,他猛地抬眼向我看过来。
我惨白着一张脸,闭上眼睛,任由眼泪蜿蜒淌下。
「陆严,这个被分尸的人,就是我妈妈。」
在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,爸爸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。
他不抽烟不喝酒,但也一直没赚到什么钱。我妈风风火火了二十多年,家庭工作两头跑,硬生生靠一己之力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。
她也把我教得很好,所以我跟她的关系,比跟我爸亲近很多。
毕业前夕,我在微信上发消息给妈妈,让她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。
一直到晚上,她才回复我:「这几天工作忙呢,走不开。」
起初我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,只是打算毕业典礼结束后回家一趟,甚至在高铁上,我还盘算着,等回去工作后,我要找个时机去问清楚,陆严到底还是不是单身。
然而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
我回去后才发现妈妈不在家,只有我爸闷头坐在沙发抽烟,他跟我说:「你妈去外地出差了,工作有保密性质,不让她和别人联系。」
一连三天,她不接电话,不回微信。
疑虑和执着带来的不安在心头横冲直撞,直到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收拾浴室时,在地漏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块碎肉。
那上面甚至还带着半片指甲。
我打开花洒,趴在马桶上大吐特吐,然后在让人肝胆俱裂的惊惧中报了警。
警察局里,一贯沉默寡言的父亲按着桌面,用力到额头青筋突起:「她要跟我离婚!她还去和别的男人见面!这么多年,我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,就是因为我没有大本事,她要跟我离婚!」
他说着,忽然坐下去,捂着脸边流泪边大笑:「没错,是我亲手杀了她,她休想离开我再去找别的男人。」
我站在门外,听着他的声音。
一字一句,像是巨大的风暴,掀翻又毁灭了我前二十二年的人生。
那之后的一切,像是黑白电影里的画面,在我的心头反复撕裂又重组。
警方在城市的四个角落,先后找到了妈妈的尸体,并从她关系要好的同事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。
在距离我大学毕业还有一个月时,她提出了离婚:「贞贞即将走入社会,是个大人了,我不用再为了她忍耐你。」
我爸当然不同意,但我妈意向坚决,还跟同事一起去参加了联谊会。
她跳舞到深夜,还告诉同事:「等尤贞毕业回家,我就当面告诉她这件事。」
说着,她叹了口气:「希望她能接受。」
但她没有等到我回家。
因为那天半夜,她回家后,就被喝得醉醺醺的我爸举刀砍断了大动脉。
那之后的大半年,我什么也吃不下,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。
在我心里,生命的意义变得异常虚无,最严重的一次,美工刀已经切进手腕半寸。
是上门问我借钱的舅舅发现了我,把我送进了医院。
做完一系列检查,医生递给我一张诊断书,那上面写着,我患上了重度抑郁。
我拎着医生开的一大袋药,坐在医院的病床上,听着舅舅絮絮叨叨,讲述着生活的难处,末了他说:「尤贞啊,反正你妈走后,舅舅就是你最亲的人了,你家里的钱,现在应该都是你收着了吧?」
睫毛颤动两下,我慢慢抬起头,把还缠着纱布的手腕递到他眼前,笑着说:「好啊,你杀了我,我立遗嘱把钱都留给你,好不好?」
他后退一大步,惊惧地看着我,骂道:「疯子!跟你爹一样有病!」
他落荒而逃,钱也不借了。
出院后,我把枯黄的长发全剪掉,只留下到耳朵的一点长度,然后拎着行李箱离开老家,回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。
我找了份工作,虽然工资不高,但起码能养活自己。
我甚至会假装妈妈还活着,每天下班回家都会跟不存在的她打个招呼。
看起来,我好像在努力回归正常人的生活。
但我心里很清楚,我身体里的一部分,永远地死在了某个时刻。
「那天你问我,为什么只吃虾……」
我流着眼泪说:「因为其他任何肉类,都会让我马上吐出来。」
我甚至会在路过菜市场的肉摊时,不敢直视那些被码放在冰面上的、切割整齐的肉块。
它们总是会在一瞬间就把我拖进回忆里,回到那个我跪在浴室清理地面的下午。
后来警方陆陆续续找到了尸体,我去认领时,看到我妈的脸上甚至还有残留的妆容。
她是如此坚决地想要奔向新生活,却永远留在了黎明的前夜。
如果不是我。
如果没有我。
她早在二十年前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他。
陆严不说话了,他坐在沙发上,好像变成了一具沉默的雕塑。
我擦干眼泪,语气决绝地下了逐客令:「你走吧。」
陆严站起身来,我以为他要离开,灯光沿着他的轮廓照过来,一瞬间将我包裹住,连同他温热的怀抱一起。
他没有走,反而走过来,轻轻抱住了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