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,仿佛连风都凝固了。
忽然间,一声响亮的呼哨响起,如同一把尖刀劈开夜空。伴随着这个声响,蛇群的忽然一下四向散去。蛇群的声音原本很近,近得仿佛是贴着人的耳根,此刻却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去。在很短的时间里,那些先前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蛇全部都退了下去,如同出现的时候一般悄然消失了。
大约是感觉到了情况有变,雪落睁开了双眼,眼前的一切令她无比诧异。顷刻之间,院子里一条蛇都没了,刚才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。天上冷月高悬,苍白的月光落在地上,映出三个人的身影。
等等,三个人?
此时云渲也回过神来,走到雪落身边。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,站立着一个人。
“是你?”云渲显然十分意外。
月光下,那人一身黑衣,脸上虽然因为戴着帷帽和黑纱而看不清容貌,但根据衣着和身形来来看,显然正是在他白天在芙蓉镇遇到的那个女子。正是因为她塞在他掌心中的纸团让他及时赶回,阻止了想要对雪落不利的轻尘。可是,她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,刚才那声呼哨也是她发出的吗,她究竟是谁?
“是我。”女子缓缓开口。
就在这时,雪落忽然感到心口一闷,身子一沉,差点要倒下,所幸身边的云渲即使将她扶住。她原本就有病在身,刚才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,身体更加吃不消了。心口的闷渐渐变成了窒,疼痛如刀一般在五脏六腑中搅动,令她几乎不能呼吸。
云渲看出了雪落的异常,但他却无能为力。就在这时,平静的夜里忽然有一阵劲风从暗处而出,在两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闪的情况下重重地击在了雪落胸口!
雪落猝不及防,一口鲜血顿时喷出。
劲风正是来自那黑衣女子。云渲无比惊愕,惊愕之下随即大怒,抬手就要出刀,却被雪落按住手腕,拦了下来。
雪落剧烈地咳嗽着,这一咳嗽,血脉便是通了,胸口的窒息感因此减弱了许多,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。她如释重负,大口喘息,不久后站直身体,对着不远处的黑衣女子一躬身,说:“多谢阁下救命之恩。”
云渲先前不明白刚才雪落为什么拦着他,此刻才知道,那人并非在偷袭雪落,而是在救她。雪落的胸中呕着一团淤血,导致呼吸十分困难,在刚才的那重击之下淤血被吐出,呼吸终于得以顺畅。
黑暗中,女子淡淡一笑,黑纱下的表情看不分明。对于雪落的话,她没有应答,只是说道:“你知不知道,你的性命只剩下半年了?半年后,你十八岁生辰的那天,就是你死亡的日子。”
没有料到她竟忽然说出这些,雪落一惊:“你怎么知道?”
这些事情在郁洛岛上除了她和云渲之外,没有任何人知道。这个显然与两人都不相识的女子,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些,她究竟是谁?
“这些,我自然是知道的。”女子说,“我还要告诉你的是,那无忧方虽然暂时能控制你的病情,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“那什么才是长久之计?”说话的,却是云渲。对于雪落的病情,他的关心程度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多。此刻听到女子这样说,不由急忙询问。
“你这样心急担忧,便将自己暴露在了最大的危险中。”女子缓缓看他一眼,“你可曾想过,若是我心存恶意,借此机会便可以将你们一举除去,不费吹灰之力。”
她的话不无道理,对于云渲而言,只要能有治好雪落病的机会,他绝不会放过。他知道,她是他的软肋,然而他会将她好好守护着,为了她而变得愈加强大。
曾经,他为了恨而拼尽一切,如今,是为了爱。那块软肋,是在他最贴近心脏的地方。
很早以前,雪落就说过,她患有一种自出生起就如影随形的病,这种病十分罕见,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。这种病时常发作,发作的时候胸口沉重如窒息,全身疼痛无比,仿佛有一把刀在身体里游走,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割裂开来。这种病很难治好,只有靠服用一剂名叫无忧方的药来缓解。
在雪落出生后不久,就有当地有名的术士为她看过命,为她开了一剂“无忧方”,说病发之时服用,可以暂时缓解痛楚。但即使如此,她的生命最长也只能到十八岁生辰那天,想要根治,难如登天。
但云渲相信,“难如登天”,并不是代表着绝对不可能。
这之后的许多年,雪落一直都背负着这样的诅咒而活着,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她的头顶。她的表面很冷,也只有面对的云渲的时候,她的心才会因他而柔软起来。
刚才在被群蛇围攻的时候,她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选择了离他而去,当时事发紧急,容不得她多加思考,此刻回想起来觉得无比后怕。不是怕死,而是惧怕和他的分离。
如果那时候她真的死了,漫漫黄泉路,幽幽彼岸花,那么陌生而漫长的路上,又有谁牵着她的手,渡她到忘川的那一边?而在这万千浮华的世间,又有谁将与他并肩,踏过这紫陌红尘?
是的,她是和他约定过的。等离开了郁洛岛,等终究有一天他们得到了自由,那时候,他将带着她踏过千山万水,走遍塞北江南。
在彼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刻,男子望着她,眼眸中星火闪动,彷如漫天星辰。然而雪落,却悄悄地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她的身体里,病痛在一天天加剧,很多时候她在黑沉沉的夜里睡去的时候,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到第二天的朝阳。而这种彻骨的疼痛偏偏又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,在外人面前她必须装得和常人一般,这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使得她几乎崩溃。十八岁的生辰日渐逼近,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了,仿佛抽丝剥茧一样被渐渐抽空。这样下去,她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到那最后一天。
她不敢面对他,她和他的誓言……或许永远也不能实现。
“我只是想治好她的病而已,只要有一线希望,哪怕知道那是个陷阱,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。”
冰冷秋夜里,面对着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,云渲低声说道。
对云渲而言,雪落的痛苦他感同身受,每次她发作的时候,他心痛得便如被万千根钢针齐齐穿刺一般,他是多么希望承受这种痛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她。他是那样想治好她的病,不惜一切代价。
云渲的声音并不大,在这寒凉的夜风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,落在立于他身边的雪落心里,却沉沉地疼。
女子看着云渲:“你也是知道她的情况吗?十八岁生辰那天,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,那是她的命数。”
云渲沉默片刻,答道:“知道。”
听到这两个字,不知为什么,雪落的心无比沉重。纵然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病情,纵使她早就将这些话听了许多次,然而这些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和从云渲的口中说出,对她而言含义完全不同。他那简单的“知道”两个字,仿佛宣判了她的命运。
“既然知道,却为什么依旧拼力一博,不惜代价?”
云渲咬牙不语,女子的话仿佛一根毒针,刺到他的心里去。
“知道,却并不代表我相信。”云渲继续说道,“那些术士口中所谓的‘命数’,不过是欺骗人的鬼话罢了,我只信有其因必有其果,既然有这种病,就一定能找到治疗的方法。”
不管别人怎样说,就算整个世上都说她的病没救了,他也不信,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。
“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,这样值得?”
“你没有做到过,又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?在那一天到来之前,我绝不会放弃。有些事如果不去拼尽所能去尝试,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。”
“我没有做到过……”女子喃喃道,声音里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,但那笑意却令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可怖,“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?”
云渲心里一惊,女子的话如同天雷在他耳边炸响。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……这句话的意思,难道是说她曾经做到过?联想到女子今天也曾抓了无忧方,再加上方才她所说的话,他几乎能肯定她对此知晓许多,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雪落就有救了!
云渲正想问她何出此言,忽然听到客栈里传来一声凄惨的惊呼。
“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,后会有期。”
黑衣女子留下这最后的一句话,后退了几步,然后一跃而起,霎时不见了踪影。黑黢黢的庭院中顷刻间什么都没有了,唯有冷月无声,照着孤零零的两人。
女子的最后一句话让云渲与雪落的心都紧了起来。听她的口气,跟他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,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?糟了,客房里出事了!
同时想到这一点,两人彼此对望一眼,向客房中飞奔而去。
雪落的房间没有任何异常,还是刚才打斗时造成的凌乱状态。这个客栈很小,除了几人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。刚才忽然蛇群来袭,客栈的老板和小二早就被吓得四散奔逃,整个客栈现在只剩一座空壳。
轻尘的房间就在不远处,房门关着,里面没有任何声息。云渲心里隐隐觉得不妙,试探着想敲门,却没料到房门只是虚掩着,一推就开。
看到地面上的情景,两人不由大惊。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,双目紧闭,已经气绝,竟是苍澜!
苍澜的脖颈之间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痕,应该是刀剑等利器所划的,伤口的位置十分精准,一刀毙命。雪落眉头紧锁,在苍澜身上搜索了一番,这是他们在郁洛岛上形成的习惯,不会放过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机会。但是在他身上,除了一些治疗外伤的普通药粉之外,什么都没有发现。
白天入住到客栈之后,苍澜外出打探消息,一直都没有回来,如今却被发现死在这里。苍澜武功高强,心思缜密,还有极强的防备心,很少有人能够近得了她的身。这样的一个人,到底是谁杀了他?
虽然刚刚那个黑衣女子的身份并不明确,但应当与苍澜的死脱不了干系。她一出现,蛇群便退去,显然她是可以控制蛇群的。她利用蛇群制造混乱,引开云渲与雪落,然后她的同伴借机杀人,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。
可是在这个猜想中,却少了一环,而且是很重要的一环,那就是轻尘。不久之前,她还想杀了雪落,而现在,她又在哪里?
如果苍澜死前和对方有过打斗,那屋中必然会有打斗的痕迹,但事实上并没有,这么说来他就很可能是被偷袭。如果是偷袭,必然会从身后出手,这样一来伤口也会在背后,但苍澜的伤口却在身前。
没有打斗,也不是偷袭,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——苍澜很可能是在跟相识的人在一起时,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,被对方一击致命。
至此,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轻尘身上,但问题是,她现在失踪了。
“云渲,情况不妙了。”雪落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。
四人出来,一人死亡,一人失踪,现在唯一安然无恙的就是云渲与雪落。纵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轻尘,但现在她人不见了,一切都成了空谈。
凝幽阁的眼线遍布各地,不出多久,苍澜死了的消息就会传回到郁洛岛去。在郁洛岛,虽然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被演绎得分外明显的地方,但是绝对不允许杀害执行任务的同伴。在外人眼中,嫌疑最大的人无疑是云渲和雪落,到了那时候,他们不但没有完成任务,而且背负伤了杀害同伴的罪名,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
无论如何,对他们而言,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能再久留了。
雪落的身体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,两人将已经没有了气息的苍澜拖到床下,用一张竹席盖住,算作是曾经身为相识的他们最后能为他做的事。想到失踪的轻尘,雪落叹了口气,心里莫名地难受。
三年前,轻尘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。在曾经的一次任务中,雪落救了受伤的轻尘,并非因为两人之间曾有过什么交情,而是因为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人中迄今为止仅剩下的两个,除了她……就再也没有故人了。
在不久之前轻尘来到雪落房中想杀她的时候,雪落其实已经醒了,只是佯装仍在昏睡。她掌心暗藏的匕首随时可以击穿轻尘的咽喉,只是有些不忍,想看看她接下来究竟会不会不顾岛上的禁令而对自己动手。
如今没有等到她动手,轻尘就失踪了。同一批来到岛上的那些人里,终于只剩下了雪落——最后的一个,也是唯一的一个。
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,每一批中最后剩下的那唯一一个人,可以离开郁洛岛,成为凝幽阁中的堂主或者担任别的重要职务,为之效力,这也正是轻尘想杀雪落的根本所在。说雪落拖了这次任务的后腿不过是表面罢了,重要的是雪落挡了她的路,如果除去雪落,她就可以成为这最后的一个人。
原本雪落和云渲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去,然而因为身负了杀害苍澜的嫌疑,让他们不由有着诸多疑虑,不得不另想办法。
凝幽阁势力巨大,虽然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它心怀憎恨,但能够成为凝幽阁中的上层人物,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。因此,每年都有许多年轻人抱着梦想来到郁洛岛——尽管这并不是加入凝幽阁的唯一手段——然后,大多化作累累白骨,成为从最后岛上走出去的人的垫脚之石。
他们不能回去,也不能逃离,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路——去往凝幽阁总坛。
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,每一批最后胜出的人可以离开岛上,去往凝幽阁总坛,在其中担任职务,这样就可以不再受岛上规矩的约束。但想要以最后胜出者的身份去总坛,必须有一个信物,否则就不会受到认可。那信物是一样名为“烟霞”的事物,而它的持有者,正是郁洛岛主——莫惜言。
往先时候,烟霞都是由莫惜言交给胜出者的,但是对于云渲和雪落而言,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。既然不能由她交给他们,那他们就想办法取得它!
两人最后决定,潜回郁洛岛,盗得烟霞。
他们不知道,在两人走后不久,那个客栈便着起了大火。火势很大,仿佛要将天都点着,将一切的一切都焚烧殆尽,包括那个永远沉睡着的他们曾经的同伴。
烈焰雄雄,冷月高悬。